为了遥远的过去

谢楼南

> 为了遥远的过去 > 为了遥远的过去目录

第二章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1 / 2)

上一章目 录

时间回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我披头散发地拽着书包从房间里冲出来。

跑过客厅时,我抓起桌上蒋阿姨做的三鲜包塞到嘴里,一跳一跳地穿鞋。

“豆浆。”路过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程寒暮时,他连头都不抬,指指餐桌上被我落下的东西。

我回头捞起透明的玻璃杯子,一通猛灌。再次经过程寒暮身旁时,我一反火急火燎的样子,停下来问他:“你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哪里吗?”

他的日常习惯有些老派,不喜欢用平板电脑,却翻着订阅的当日报纸,大半个脸都看不到:“哪里都不去。”

我站到他脚边,接着说:“可是他们说有天堂还有地狱,有些人会上天堂,另一些人会下地狱。”

他依旧不抬头:“没有天堂和地狱。”

我站着不动,执拗地追问:“那阴间和轮回呢?不是说有下辈子吗?”

他终于从报纸上移开目光,看我一眼:“那些也是没有的。”

我还是问:“可是昨天我看网上的帖子说,人死之后会比活着的时候轻二十一克,这二十一克就是灵魂的重量。既然有灵魂,死了之后肯定要有个地方去吧?”

他放下报纸,抬头看我,脸上有些被缠久了的无奈:“别总看些伪科学。就算是真的,也没人能证明那就是灵魂。”

我咬嘴唇,直直看他。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沮丧,他的语气温和了一些:“什么都没有。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再也不见了。”

那一刻他看向我的目光近似于温柔,说出的话却像往常一样,冷静到刻板。

我其实同意他的话,一个人死了,就是这个人不再存在,再也不见,就这么简单。

在那个最终我迟到十五分钟、被班主任臭批了一顿的早上,他逼我清醒地认识到了一个问题:人死之后,一切归于虚无。

张开眼睛,阳光铺洒在静悄悄的车厢里,耳边是车轨单调的咣当声。

我动了动横在旁边座位上的背包,这种时候出门有个好处,火车上的人不大多,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一人独占一排座位,宽敞舒服很多。

昨天接到装“死人”资料的包裹后,我就买了今天这张去D城的火车票。

快递包里总共邮来两件东西:一页打印出来的A4纸,一本旧日记本。

A4纸里主要说明了三件事情: 一、我需要寻找尸骨的那位女性,生卒年份分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二、随同说明一起寄来的日记本是寻找她的唯一线索;三、只用追查出她的遗体下落,不用把遗体带回,就算完成了工作。

第三点简直是废话,我给他查出一个死人的坟地已经够可以了,难道还要我挖开坟头把骨头刨给他?

至于一同寄来的日记本,是一本有些破旧的本子,三四十年前常见的那种印着当时影视明星照片的软塑料皮本子,用线装订,红色的,因为时间久远,微微发黑。

打开封皮,第一页已经快要从棉线上脱落下来,斑驳着岁月痕迹的纸页上没写名字,只有一行秀丽字迹写就的地址:D县城关镇北街村6队5号。

很明显,这是八十年代之前按生产队归属划分出来的地址,现在这么多年过去,别说那个6队早就不复存在,就连“城关镇北街村”都不知道换了多少次名字。

再加上街道也可能早就翻新扩建得面目全非,这个二十多年前的老地址究竟在哪里,又曾住过哪户人家,要费一番工夫去找。

不过说起这个D城来,我之前查案子,还真曾去过一次。印象中是个两面环山、干净整洁、民风尚存几分古朴的小城。

窗外中部地区广袤秀丽的风景不停闪过,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左右,火车如果不晚点的话,会在晚上七点钟到达这个省份的省会。从那里转乘大巴到不通火车的D城,还要用两个小时,顺利的话,今天晚上就能在D城我预订好的酒店里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睡觉了。

火车咣咣地驶进一个中途停靠的车站。这个车站是个大站,车厢里开始热闹起来,旅客拖着行李上上下下。

手习惯地摸到口袋里,我这才想起来整列车厢都禁烟。

我抽烟的习惯是在大学里开始的,并没有什么烟瘾,在家等候工作的时候并不抽烟,每次旅途中却会抽一些来提神。

我还在考虑着等到站了下车找个吸烟处先抽两支再去转大巴,耳边就响起一个很清朗熨帖的声音:“对不起,打搅一下,这个好像是我的座位。”

我落在地板上的目光顺着一双黑色的跑步鞋看到一条材质不明的棕色长裤,再看到白色的短袖T恤和敞开的蓝色格子衬衫,最后落到半蓬的亚麻色碎发下那张礼貌的笑脸上。

脑袋中立刻冒出几项信息: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笑起来很阳光,气质干净,手指修长,宽肩细腰,绝对有四块以上腹肌的帅哥……

打住无休止打量下去的欲望,我笑笑,把放在那个座位上的背包拖过来,伸手做了一个手势:“请坐。”

这位年轻的帅哥笑了一下,看一眼除了我这里之外,旁边都是空着的座位。

他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太拘泥于座位号码了,露齿笑了一下,放下手上的行李袋,还是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一眼扫到他手上提着的相机包,笑了笑:“摄影师?”

这年头大家都喜欢用手机拍照,还拿着如此专业的相机包,不是专业摄影师,就是摄影爱好者了。

“只是爱好。”他笑了起来,浅褐色的眼睛眯起来,深邃之外更多的是明朗,“你好,我叫舒桐,舒展的舒,梧桐的桐,要到D城去。”

他这笑容灿烂耀眼得堪比地中海的阳光,语气神色中还带着毫无阴霾的诚恳坦荡。

我要是不介绍自己,简直要过意不去,于是笑着先伸出手去:“李黍离,木子李,彼黍离离的黍离,也是到D城去。旅途愉快。”

伸手和我轻轻相握,他低头微笑:“好名字,很高兴认识你,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这个程寒暮给我的名字,这么彷徨凄清的意境,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真诚地说好。

“谢谢。”我笑着道谢。

原本空荡的车厢进来了不少旅客,旁边坐了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妇,奶瓶和零食堆满桌子。孩子由于旅途的疲倦大声哭闹,我身旁顿时嘈杂了起来。

如果是从来没有乘火车旅行过的人,可能还会对这种交通工具产生幻想,比如我,我从小就认为火车轨道的尽头一定会是一个梦境一样神秘又美丽的地方。

可惜程寒暮绝对不会挤火车,他连机票都不买头等舱之外的座位。

所以我平生第一次坐火车,是在十八岁那年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大学报到时。我扛着三十多公斤重的行李,一个人挤了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那是辆濒临淘汰的慢车,由于开学季还超售了很多站票。我拖着行李挤上去后,只能在车厢的连接处蹲了六个小时。

那之后半年,我一想到火车厕所里那种潮潮的腥臊味道就想吐。

我承认我跟着程寒暮的那些年,有些娇生惯养,哪怕是现在做了这样需要东奔西跑的工作,还是会习惯性地挑剔旅途舒适度,眉毛不由自主地皱起来。

“我们换一下座位吧。”耳边响起悦耳的低沉声音,舒桐站起来,笑着看我。

我愣了一下。我的座位靠近过道,那个小孩子已经开始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可以预见我坐在这里,免不了被他打扰。反倒舒桐的座位可以免过此劫。

“我比较喜欢坐在过道边。”舒桐笑着补充了一下。

“好的。”我也笑起来,站起来和他换座位。

坐好了,我没话找话,随口问了句:“对了,现在是旅游季节,D城的酒店很紧张,你有没有提前预订酒店?没有的话可要糟糕。”

舒桐笑:“这还真没有……”

这年头还有出去旅游不提前订酒店的人。我瞥了眼他那身看似平常实则价格不菲的衣服,还有那套目测至少要几万人民币的摄影装备,心道这不会是个大少爷吧。就算不喜欢搭飞机,为何不去列车的商务席,偏要跟我们这些平民一起挤经济车厢?

结果舒桐的手机还没有安装在线预订酒店的软件,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于是我就用自己的手机帮他订了房间——自然是订在了跟我同一家。

接下来我们十分自然地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开始攀谈。因为聊得还算不错,下了火车后,索性又一起买了去D城的大巴票,算是成了暂时的旅伴。

哪怕在短短的旅途里,也能相互了解很多东西。晚上一同到酒店住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舒桐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设计师,这次来D城的目的是休假放松,顺便拍一拍D城风景区著名的红叶。

舒桐也知道了我是个私人侦探,并且这次去D城是为了公务。当然,公务的具体内容,出于对客户的保密义务,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不过从和舒桐的短暂接触看,我觉得他应该出身不凡,至少那份设计师的工作,不足以支撑起他这样的谈吐和气质。

哪怕他已经在尽力适应所谓的“平民生活”,但阶级的烙印始终贯穿在他身上。

要是问我为什么能看出来,那我只能说我好歹算是个侦探,还有我曾经在那个阶层待过。

“黍离!黍离!”

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程寒暮从学校里追出来,一路跑着叫我。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谁没有一点自以为是的骄傲?我正在读初二,课间操后趴在课桌上打盹,被恰好进班的班主任看到,训斥了两句。

我牛脾气瞬间上来,认为非上课时间,我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况且当时打盹的不止我一个人,班主任凭什么只训了我。

我拍桌子跟班主任硬吵了几句之后,干脆拂袖而去,还把教室的门摔得山响。

结果很自然,因为当众顶撞老师,我被停课,还被勒令叫家长。

我那时只觉得委屈,凭什么在下课时间,我连在自己的课桌上趴一趴的权利都没有?

班主任说的话也实在难听,开口就是一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校服还穿不整齐”,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多年后再看,这不过是一段笑谈而已,但在当年,我却觉得丢脸极了。

等程寒暮急匆匆赶来,我已经在教导室里被关了快两个小时,拧劲儿上来了,死活不写检查。

班主任开始还气得脸通红,后来居然哭笑不得起来。一圈老师围着我一个人,个个一脸无可奈何。我只坐在教导室正中的凳子上翻白眼。

正僵着,外面传来喧哗,教导室的门打开,程寒暮和校长一边谈着话,一边走了进来。

程寒暮还是一成不变的深色西服,声音低沉,虽然带着微笑,眉宇间却依旧是冷的。

除了初见的那次,我第一次看到他之后这么激动,立刻就站起来,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

程寒暮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抬头向校长笑道:“黍离这孩子,又给您添麻烦了。”

我一下子愣住。见到他,以为总算有人替我主持正义,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校长年纪不小,一贯和善:“客气了,孩子嘛,都是这样。”

校长说着,还笑眯眯地看我:“黍离同学也不要太淘气了,要不然你舅舅身体不好,还总风风火火往咱们学校跑,还不把他累坏了?”

我被他救回来时没有身份,为了领养我,程寒暮用了些非常规的程序,在法律上,他的身份是我的舅舅。

也许是因为老校长和蔼的声音,我瞬间红了眼眶。

程寒暮也不低头看我:“还不快点向老师道歉。”语调冷,还带着责备。

我本以为就算所有人都说我不对,他还是会站在我这一边,谁知道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地让我道歉。

眼泪就要下来,我却仰起了头:“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程寒暮只是微微皱眉,随即冷冷地重复:“道歉。”

四周老师们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脸上,我只觉得羞耻至死,狠狠瞪着前方,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胳膊,跑了出去。

我一口气从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冲到校门口,还是不停下。

我也没想过要跑到哪里去,只是想着跑得越远越好。边跑还边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人来追我?

程寒暮大概是不会了,他连走路都不怎么快,每次都是那种轻轻缓缓的步伐。脾气急躁一点的人散步也比他走得快些。

跑了一会儿,我就刻意放慢脚步,竟然听到后面有一个跟得不远的脚步声。

见到我的脚步慢下来,那个人开始叫,是程寒暮的声音:“黍离!黍离!黍离……”

我没回头,咬牙又加快速度往前冲了一段,接着才停下来转身。

程寒暮果然被我落下很远一段,他看我停下,就放缓步伐,慢慢走过来。

他额上有汗,脸色也不怎么好,站住后的第一句话还是:“去向老师道歉。”

“不道歉!”我仰头,叉开腿做出要跑的架势,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他低头仔细地看着我,沉默了有一会儿,才说:“不道歉就不道歉吧……”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